太阳缓缓沉落。
晚霞染红了天空，惨白的残云被浸成血色。阵阵海风吹过，轻抚这个被战争践踏的残破土地。
光景十一年，沧州洋国白沙岛颈鱼村。
穿着铁甲的骑兵在村庄的矮土围墙里横冲直撞，他们有人手持长枪，有人手拿砍刀，有人身负弓箭，**的骏马因为剧烈奔跑而快速喘息着，但他们毫不停止，他们来到四处逃跑的村民身后，举起手中的格式武器，对着村民的后背砸下去。
惨叫声，咆哮声，哭泣声和呻吟声在沉昏的天地下回绕。
群鸦在颈鱼村上空盘旋，等待着杀戮过去；而不远处的海面上，停着四艘巨大异常的战船。
这些船像连山一般高大，长长的桅杆直插云天，肮脏油腻的帆布已经被卷成一团，用二指粗的麻绳拴在第一层桅杆上。
派头的船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生得肥胖，一身锦色长袍，金丝尾摆拖在甲板上的积水中，他不时嫌弃地举起厚重的袍子，躲避甲板上滚动的海水；另外一个男人一身青衫，腰间别着一把五尺长剑，涨潮的海浪拍在战船上，船身剧烈地摇摆着，但是他纹丝不动，如履平地。
“盂将军，看来这次出征结局不错。”肥胖的男人尖尖地笑了，他的声音完全不似正常中年男人的嗓音。
“多谢孙公公亲自陪在下出征了。”盂桀面对肥胖男人的谄媚，报以礼貌的笑容，“这两天的旅程，想孙工工应该很不适应吧？”
“对啊，我就不该穿这件衣服出来。”孙公公抱怨道，“谁知道这一段有这么大的浪呢？”
你当然不知道。盂桀望着颈鱼村的杀戮，默默想道，神武王的眼线，啧。
“今天晚上就能登陆白沙岛，这个岛只有洋国的三百驻军。”盂桀盯着西方沉落的夕阳，计算了一下如今麾下的兵力。
一百骑兵，五百步兵。足足是洋国军队人数的一倍之多。他没有道理攻不下这座岛。
但攻下这座岛并不是最困难的，困难的，是守住它。
逃亡的百姓在一天的时间内就能带着白沙岛被攻陷的消息到达洋国国都邗城，而他们传信回去再派兵过来则至少需要四天时间。
意思是他必须在这座小岛上坚持至少两天，还不算大风大浪阻挡援军的支援。
如果这次伤亡控制在五十以内就还有希望，能在西岸的天然港口对洋国的舰队发起凶猛的攻击，一旦伤亡超过五十，那么这次防御战就很打了。
但是六百人对三百人，怎么可能伤亡才五十人？
盂桀摇了摇头，扭头走向下一层甲板。
“盂将军，你要去哪里？”孙公公见盂桀离开，连忙问道。
“我要亲自督战，我们还有一场很大的仗要打。”盂桀走下甲板，走向自己的舱室。那里有他很久没有穿过的盔甲。
“给我放下小船，你，跟我去。”盂桀来到负一层，指着一个正在做饭的士兵说道。
“明白！”那个士兵立刻都下手里的活计，去准备放船了。
盂桀推开木门，面前是一个八尺见方的小房间，右手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以便阳光透过，在暗黄色夕阳的照耀下，盂桀清楚地看到属于他的兽皮战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盂桀没有动，他看着深褐色的铠甲，就这么发起了神。
战甲早已经褪色了，长年来海水的浸泡让它看起来满目疮痍，白色的盐渍早已粘附在上面和深红色的血迹交相辉映。兽皮上和铁皮上刀痕密布看来就像真人的皮肤一般。盂桀叹了一口气，举起这副跟了他足有五年的铠甲，然后把他套在身上。
重压让他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但是他必须得这么做。
等他登上甲板，孙公公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个厨房伙计早已经放下了小船，等着他下去呢。
“将军，您的马已经被拉到岸上去了，到时候找赵夫长就可以找到您的马。”那个士兵高声喊到。
“知道了。”盂桀走上登船梯，然后跃到小船上。
“将军，那么走咯。”士兵快乐地喊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盂桀幽幽地问。
“小人郐鱼，从小在海边长大，本想上阵杀敌，结果被安排在厨房当伙计。”士兵略带抱怨地说道。
“明白了，如果这一仗你活下来了，我就提拔你当伙长。”盂桀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心里有些不安。
郐鱼双眼一亮：“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盂桀盯着不远方的海滩，那里横着十几具百姓的尸体。
“太好了！多谢将军恩赐！”要不是扶着船桨，郐鱼就直接跪下来了。
“但是首先你得活下来，其次，”盂桀扭头看向郐鱼，眼神冰冷得可怕，“你得杀掉三个洋国士兵。”
“三个？”郐鱼愣了一下。
“对，三个，带着他们的头来见我，别拿百姓的头来骗我，不然你明白的。”盂桀冷冷地说，“兵修不留没能力的士兵。”
他们可是沧州最强的兵修海军啊。
郐鱼咽了咽口水，这个时候已经不允许他后退。
“好！”郐鱼一咬牙，答应了。
郐鱼只上战场过一次，那次还是在登陆敌舰的时候他作为最后几个上船的，等他上船，洋国士兵已经死伤过半了，他的刀连血都没有见到。最后他为了不被朋友嗤笑，在一个角落偷偷刺了一个死人几下，让自己的长刀见了血。
除此之后，他一直都在盂桀的主舰上从事做饭的工作，具体内容还不是烧菜做饭，而是折菜洗菜。
这让他过得很憋屈，总有一种空有一身志气却无处发泄的憋屈。
而如今，希望与绝望并存，提拔与危险共进，这让他感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希望你以后不要感到后悔。”盂桀又扭头看向海岸边的颈鱼村，最初的硝烟从那里升起，现在那里是一片绝望的空旷，数百具村民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海水与血汇成的河流里，献血染红了周围的浅海，他们就想进入了地狱一般。
“战况真惨烈啊。”郐鱼惊叹道。
“不怎么惨烈，只是单方面屠杀罢了。”小船抵达了岸边，盂桀踩着鲜血走上沙滩，他放眼望去，并没有发现自己人的尸体。
“他们人呢？”郐鱼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一个活人。
“他们已经深入了，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占领还是需要一天的脚程。”盂桀拔出佩剑，以防周围有什么幸存者偷袭。
“他们六百人行军速度一定比我们慢上不少，我们加紧点速度，能追上他们的。”盂桀示意郐鱼跟上，“把你的剑**，我不敢保证这一片区域是绝对安全的。”
“听说洋国的百姓都爱和平，他们家里一般是不会准备武器的，将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郐鱼扫视了一周，眼神扫过所有房屋，这里没有一座房子是完好的，木房早已在大火的侵蚀下坍塌了，而泥房也在高温下融化。
太安静了。盂桀无视郐鱼的嘲讽，他的神经彻底紧绷起来。
“走吧。”他招呼郐鱼，然后自己走在前面。
颈鱼村如墓地一般沉静，唯一有的噪声就是天空中吵杂的鸦群。这些乌鸦都不全是这片岛上的，它们是从临近海岛闻到了腐肉和血腥的气味而来。
见火焰消去，不少的黑鸦大胆地降下来，落在那些衣不遮体的尸体旁边。
盂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有人没死。这是他的预感。
一声震动从他们右边的破屋里传来。
“谁在哪里！”盂桀被响声吓了一跳，连忙大喝。
回应他的不是怒吼，不是求饶，而是稚嫩的，恐惧的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
盂桀和郐鱼都愣住了。
郐鱼缓缓靠过去，越过低矮的泥墙，看见了一个十一二岁，把头埋在膝盖里哭泣的小女孩。
她的旁边，倒着两袋沉重的面粉。
看来是面粉挡住了她，让她没有被自己的人抓住。
郐鱼松了一口气，伸手就要去抓小女孩的头发，但是被盂桀叫住了。
“孩子，你爸妈呢？”盂桀瞪了郐鱼一眼，然后低身蹲在女孩身边，问道。
女孩抬头看了一眼盂桀，认出了他身上铠甲的颜色，知道不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她恐惧地往后面缩了缩，但后面就是摇摇欲坠的泥墙。
“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盂桀伸手挠了挠女孩的头发。
“我……我叫易蕣。”女孩低低地抽泣着，时刻准备应接自己生命的尽头，“你杀了我吧，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不会。”盂桀摇头，然后蹒跚地往后退了两步，和易蕣拉开距离，“我们不会伤害你。”
“但是你们杀了我的朋友和家人！”易蕣抽泣着低吼，“我们什么也没做，你们上来就对我又打又杀，我妈妈不管怎么求饶最后还是倒在地上，我爸抱着我怎么跑最后还是再也不动了，你说你不会伤害我？我真的不能相信你们！”
听着女孩的咆哮，盂桀沉默了。
郐鱼不止一次想扑上去撕了这个女孩的嘴，但是将军不动，他也只能在后面冲女孩呲牙咧嘴。
“是的，我们太过激了。”盂桀轻声说，郐鱼瞪大了眼睛。
“我们不该杀你们村里人，我们的确错了。”盂桀俯下身来，“但是我们不会伤害你，你跟我回去，替你的爸妈活下去，怎么样？”
“我……”易蕣刚想反驳，矮墙背后就响起了金属撞击声。
“喂，你们那个女孩，我要了。”冷酷的声音传入三人的耳朵，盂桀猛地站了起来。
“给你们五个呼吸的时间，马山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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